专家解读:
黑臭在水里,根源在岸上,核心在管网,关键在排口一直是治理城市河道的主流声音。但来自广州番禺胜石河的基层河长仍遭遇黑臭水体整治难题:我们截污了,主体工程完工了,为什么还臭!
四川省“千人计划”特聘专家、成都理工大学教授蒲生彦介绍,水体黑臭是一种生物化学现象,当水体遭受严重有机污染时,有机物的好氧分解使水体中耗氧速率大于复氧速率,造成水体缺氧,致使有机物降解不完全、速度减缓,厌氧生物降解过程生成硫化氢、氨气、硫醇等发臭物质,同时形成硫化亚铁、硫化锰等黑色物质,使水体变“黑”。总之,水体黑臭的根本原因是污染量超过水体的自净能力。
这几年的河道治理实际案例多次证明,仅仅靠控源截污、管线改造和河道清淤等市政水利工程方式,无法真正解决黑臭水体,恢复城市水环境。
2018年10月15日,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生态环境部联合发布《城市黑臭水体治理攻坚战实施方案》,明确强调了在控源截污与内源污染基础上加强生态修复与活水保质,通过科学、系统的有效技术措施本质提升水体自净能力,构建水体生态,用3年时间使城市黑臭水体治理明显见效,实现长治久清。
作为国内具有20年河湖治理经验的元老佳业佳境总经理黄建军,在两年前就预见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外源截污、内源清淤、生态修复是黑臭水体治理的三个主要措施。正是因为雨污混接导致的外源截污困难重重,就更需要通过高效的生态修复措施大幅提升水体自净能力,通过水体自净来消灭未截污的少量持续污染物。可是国内很多缺乏实际经验的大牌“专家”以及部分设计院,仍然坚持只看重截污,忽视甚至歧视生态修复,认为只要截污彻底了河水自然就好了。可是这个截污彻底只能是幻想而已,截污是重要基础工作,可是截污清淤这种工程措施只能是第一阶段的工作,原位生态修复(自净能力提升)是必不可少的第二阶段工作。
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流域水环境污染综合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张列宇,廖海清,高红杰)的研究表明,污染源治理(控源截污、内源污染治理)是黑臭水体治理的关键第一步,是水体“不黑不臭”的重要基础;生态治理(生态修复、活水保质)通过生态修复技术提升水体自净能力,加强水体生态系统修复,是黑臭水体治理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是实现水质稳定长效保持的关键措施;二者统筹考虑、共同发挥作用,才能切实保障达到消除黑臭与治理成果长效保持的目标。
10月底,广州的雨季已经结束。在位于广州番禺钟村的胜石河岸,围坐着一群正在打牌的老人。
被问及“这条河涌平时臭不臭”时,他们纷纷回答:“当然臭了,臭了十几年了”,“夏天比这会儿更臭”“上游整个钟村的生活污水都往河涌里排能不臭嘛”……
听到居民的抱怨,胜石河河长邓炽韦显得有些尴尬。刚刚,他沿河边走边向巡查组汇报了胜石河的整治工作,沿河6米内拆迁工作正在收尾。
但结果并不尽人意。由于河道人为分割,上游暗渠中城中村大量直排的生活污水在胜石小桥下被橡胶坝拦截、堆积,形成大面积黑臭水体,巡查人员指出,这种末端截污的方式仅考虑了近期(旱季)污水截流问题,没有考虑雨季污水溢流与现有污水处理厂处理能力等问题,“整治方式缺乏长效性”。
按照住建部、环境部联合组成的黑臭水体专项整治巡查组的要求,2018年年底前,全国36个重点城市要完成消除90%黑臭水体的目标。
为此,广州成立了市委书记任第一总河长、市长任总河长,市四套班子成员任市级河长的领导机制,下达全面剿灭黑臭水体任务书(2018-2020年),明确广州黑臭水体的整治到2018年底,35条黑臭河涌整治实现“长制久清”,102条黑臭河涌整治完成不少于92条(占比90%)、达到“初见成效”。
距离年底不足两个月,国家城镇污水处理与资源化国家地方联合工程中心主任毕学军认为,如果按照两部委的严格要求,广州完成目标任务艰巨,不容乐观。
在广州番禺的钟屏环山河,工人正在清理河道漂浮物
雨季河段返黑返臭
胜石河是广州番禺区黑臭水体整治的一个缩影。
在番禺区钟村钟四环村路的一座餐饮店里,保留着汇源桥遗址。这座石砌拱形桥是钟村“房进水退”的见证,历史上,钟村居民的房屋临涌而建,随着人口的增加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近几十年的发展,人口越多越多,居民在河涌上加盖房屋,使原本的河涌变成暗渠。
如今汇源桥保留了下来,但河涌已在地下变成了纳污渠。
按照《城市黑臭水体整治工作指南》黑臭水体整治路线应按照控源截污、内源治理;活水循环、清水补给。这其中,“控源截污”和“内源治理”是选择其他技术类型的基础与前提,也是难啃的硬骨头。
邓炽韦说,目前钟村已有10多万常住人口,密集的房屋不仅用来居住,还经营着大量家庭作坊和餐饮门店,他表示,2016年他担任钟村街党工委书记并自此起担任起河长,直到现在钟村大量的城中村和老旧房屋雨污分流改造还未进行,“难度太大”。
在这种背景下,胜石河的治理采用在暗渠末端建橡胶坝的方式,把上游暗河的污水在河涌里进行末端截污,污水在这里收集后纳入市政管网。
“目前只能末端处理,”钟村街治水办刘小平承认,这种做法在雨季难以有效截污。当广州的雨季来临,上游来水量增加,污水负荷增大会使下游河段返黑返臭。
上游城中村或老旧小区未进行雨污分流,这些暗河就成了一条条隐秘的纳污渠,在人们看不见的地下,暗流涌动,只等雨季到来,冲进河涌,涌入珠江。
“按道理讲,从源头到下游,不论河道是否加盖都应该算作一条完整的河,怎么能说上游不做整治,只做下游呢?这种概念是不对的。” 巡查组技术组长、青岛理工大学环境与市政工程学院院长、国家城镇污水处理与资源化国家地方联合工程中心主任毕学军说,不仅是胜石河,从巡查面上的情况来看,广州污水直排环境问题没有实质性解决。”
毕学军说,广州在市政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历史欠账大,部分支流河涌上游城中村和老旧小区截污管网建设尚未开展,污水直排现象严重,已完成雨污分流制管网占比较低,虽然通过提高合流制区域排水系统截流倍数可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雨季溢流入河涌污染负荷,但没有实质性解决污水直排环境问题。
此外,部分河涌没有将上游河道(部分为暗涵、暗渠)纳入整治范围,甚至还将河涌上游河道作为截污设施,势必导致降雨时上游河道污水及沉积底泥直接溢流下游水体,无法实现黑臭水体的“长治久清”。
10月25日,胜石河上游暗渠内城中村大量直排的生活污水在胜石小桥下被橡胶坝拦截、堆积,形成大面积黑臭水体。
整治力度直追广州亚运会时期
2018年以来,尤其是7月份环境部、住建部专项督查向广州反馈意见以来,广州围绕黑臭水体整治工作,在34条黑臭水体“初见成效”基础上,全面推进“散乱污”场所整治,违法建设拆除、排水设施建设、污水系统提质增效、河涌水质养护提升等相关工作,加快推进102黑臭水体及大陵河整治工作,全面开展水污染防治工作。
整治后的车陂涌、沙河涌等逐步成为城市靓丽的水景观,珠江广州河段两岸成为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10月25日,在财政部、环境部、住建部联合举办的2018年全国黑臭水体治理示范城市竞争性评审中,广州成为20个全国黑臭水体治理示范城市之一,对入围城市,中央财政每个城市支持6亿元,资金分年拨付。
广州多位官员表示,“上一次这么大力度的治水还是十年前的亚运会时期”。
亚运之前,广州350亿的资金分摊到包括水厂改造工程、城市生活污水治理、河涌综合治理、水浸街治理等八个方面,创造了“一天一个亿”的治水神话。亚运会前夕以及亚运期间,珠江显现出难得的清澈。
10年过去,广州的水质改善程度远低于当时“城市水环境得到彻底改变”的预期。后亚运期间投入的资金已超过当时的350亿元,但广州依然还在为“不黑不臭”做斗争。
治水是一个耗资巨大且非常复杂的系统性工作,如果治标不治本,巨大的投入终将打水飘。
环境部水生态环境司负责人表示,黑臭水体问题的背后是环境基础设施不合格的问题,“有的地方已经宣传(黑臭水体)问题解决了,但下了一场雨就原形毕露。”他强调,黑臭水体整治工作要标本兼治,立戒“形式主义”,南方多雨的地方,必须走雨污分流这条路,老老实实做好控源截污。
但广州河网水系发达,由于历史原因,老旧城区基础设施结构性缺失太多,多位官员表示想在短期内完成改造非常困难。
经过几日巡查后,毕学军则认为,各级河长在治理黑臭水体的思想认识上不到位,认为“反正我做了,至于效果如何……反正我做了,拿出一段河涌来治理也算是我做了”,“但其实他们没有把河道黑臭问题作为一个整体问题去看待,河道出现黑臭是一个系统问题,他们把这个系统割裂开了。”
毕学军说,在控源截污方面目前广州整体上没有实质性解决污水直排环境问题;112个新增黑臭水体在治理方案中均无泥清淤疏浚或原位处理处置措施方案,部分黑臭河涌底泥污染严重。
从巡查情况来看,广州的治理方案中还缺乏生态修复技术措施,绝大部分河道采用硬化基底与岸线,河道生态自净能力较差。
巡查人员正在胜石河巡河
“(黑臭原因)我们就是搞不清”
在体制方面,广州成立了市委书记任第一总河长、市长任总河长,市四套班子成员任市级河长的领导机制,下达全面剿灭黑臭水体任务书(2018-2020年),压实压细各级河长、职能部门等责任,逐步形成“河长领治、上下同治、部门联治、全民群治、水陆共治”的治理体系。
2016年起,邓炽韦担任番禺区钟村街党工委书记,也是从那年起他被任命为胜石河的河长。
10月25日,邓炽韦陪同巡查人员巡河,全长2050米的河段,走到中游,由于水流动性很差,黑臭问题依然明显。
“我们截污了,主体工程完工了为什么还臭?”邓炽韦咨询巡查人员支招,“这个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是搞不清。”
巡查人员建议可以参考苏杭地区的做法施行联排联调,将闸排的联动与水环境治理结合。
“不过,这需要区一级甚至市一级层面来统筹,基层河长没有这个力量”。巡查人员说。
记者观察到,在广州的黑臭水体整治过程中,由于番禺黑臭水体整治起步较晚,对于怎么做、如何治,基层河长似乎并不是很清楚,而区级、市级河长在实际工作中没有做好统筹、协调工作。
巡查人员告诉,番禺黑臭水体整治缺少“一河一策”的整治方案,往往是几条河涌一套方案,并且没有经过专家的科学论证,“比较盲目地在做。”
和许多基层河长一样,当黑臭水体整治的压力一层层传导下来,邓炽韦等河长们不可谓不重视,但是河涌治理怎么治,是摆在他们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客观而言,番禺现存大量老旧城中村,若想在短时间内进行雨污分流改造非常困难,也不现实,但在这种情况下,利用现有的雨污合流的方式,在入河之前截流,短期内非降雨季节可能有一定效果,但明年进入丰水期降雨增多,势必又会将污水、污泥冲进河道,使水体重新返黑返臭。”毕学军说。
毕学军指出,广州的黑臭水体治理缺乏系统性与整体性,黑臭河涌治理各自为政,上下游河涌黑臭水体治理缺乏协调性与统一性,缺乏跨区域的统一协调。
对此,水利部发展研究中心河长制工作处一位负责人表示,治水是一项长期任务,很多问题是过去长期积累下来的,特别是黑臭水体,成因复杂,河长制可以加快解决这些问题的进度,但也无法一蹴而就。
他表示,河长制在落实方面还要细化,一些地方只传导压力,把治水工作全部放在区县、街镇,如何统筹发挥好四级河长的作用,还要结合各地实际在实践中探索完善。
胜石河下游生态修复工程已完工,水质变清
目前广州黑臭水体消除比例为23.8%
按照“水十条”工作安排,环境部、住建部于10月22日至11月2日开展2018年城市黑臭水体整治专项巡查,重点对36个重点城市(直辖市、省会城市、计划单列市)以及上次督查时进展缓慢的一些城市进行专项巡查,这是继5-7月对城市黑臭水体整治专项排查整改后的“回头看”。
广州在这次“回头看”之列,此前5-7月份专项督查时针对广州当时上报的35个黑臭水体进行了排查,后广州又上报了102个。而番禺是广州黑臭水体整治启动最晚的区域,目前黑臭水体量最大,因此成为两部委联合组成的黑臭水体专项整治巡查组此次关注的重点区域。
截至发稿时,巡查组认定广州已消除黑臭的水体34个,已基本消除黑臭水体1个,102个黑臭水体还未消除黑臭。此外,再加上10个刚刚新发现的黑臭水体,广州市黑臭水体消除比例为23.8%。
距离年底不足两个月,广州若想完成《水十条》和《实施方案》中“建成区黑臭水体消除比例高于90%”的目标,并不乐观。
“从我个人角度而言,我是很不乐观地认为番禺能够完成(目标)。” 毕学军说,他建议针对新增的112个黑臭水体,广州应制定完善整治方案,方案既要满足近期消除黑臭的目标,又要兼顾远期水质进一步改善和水质稳定达标。在组织与管理层面,进行顶层系统设计、组织、实施与管理,建立主要领导负责的区域性流域性组织管理体系;在具体技术层面,针对每个黑臭水体污染成因进行系统分析与问题甄别,统筹“控源截污”、“内源治理”、“生态修复”及其它治理措施,形成兼具系统性、科学性的“一河一策”技术路线与治理方案。
“原来以为治水是很简单的事情,治了一年多才发现太复杂了,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工程做完了(河涌)就清了。”邓炽韦边说边走。
到胜石河中游,拆迁工作还在收尾,再往前走,下游河道两岸的生态修复工程已经完工,绿草映衬下,河水也清澈了许多,看到这一场景,邓炽韦感叹,“若上游也能保持这样的水质,我就满足了。”